67.共骑

程十七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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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显警惕地瞪了他一眼, 缓缓说道:“郭大,我跟你说,你可别打她主意。”

    大东家愣了一下,轻嗤一声:“什么打主意?我就问一下而已。”他沉默了一瞬, 轻声道:“你以为我的事情, 是我自己能做主的?”

    陆显闻言也沉默了, 有些讪讪的。他拍了拍大东家的肩头:“咱们不说这些,反正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无忧无虑的郭大。”

    大东家身体往旁边一躲, 皱眉道:“别叫我郭大, 我有名字。”

    “嘿, 叫郭大怎么了?你不是还叫我陆二吗?”陆显哈哈一笑,“行了,行了, 郭越郭大爷……”他随手撩开了马车的车帘, 只瞧了一眼, 迅速收回了视线,将车帘遮得严严实实。

    “怎么了?”大东家郭越问道。

    “我大哥。还好,他没看见我。”陆显不免有些庆幸。

    马车外,陆晋带人骑马疾驰而过,确实不曾注意到马车里的人。皇帝下旨命他查户部尚书贪腐一事,他这几天都在忙碌。

    这一忙就是好多天, 自祖母寿宴后, 他连着四五日都没有回长宁侯府。

    当然, 他不回家,府里一切照旧,并无任何不同。

    韩嘉宜那天从书坊回去,继续整理书稿,只等着二哥休沐时,就将手稿给他。这样也省得她再找借口甩开身边的人去书坊。

    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韩嘉宜同长宁侯说起书房的事情。

    长宁侯微微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你这孩子,上回不都跟你说了么?咱们家里三个书房,你想看书,尽管去看就是了。这是你自己的家啊,你忸怩什么?”

    韩嘉宜微觉赧然,她轻轻“嗯”了一声。

    “要不,给你也布置一个书房?”不等韩嘉宜表态,长宁侯就又摇头了,“家里都有三个了,再多也是摆设。离你住的院子很近的那个书房,钥匙我不是给你了吗?那书房一直闲置着,你想用就用吧。”

    韩嘉宜点一点头:“嗯,多谢陆伯伯。”

    沈氏在女儿走后,对长宁侯感叹:“嘉宜别的都好,就是喜欢看书。”

    长宁侯瞧了妻子一眼,不大赞同:“喜欢看书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小姑娘多读书,不求做个才女,能明事理也好。”

    沈氏犹豫了一瞬:“你说的书房,是不是先前给世子准备的那个?你同意嘉宜进去看书,总得跟世子打声招呼。”

    “那等晋儿下次回来跟他一声就是了。”长宁侯摆了摆手,不甚在乎,“他时常不在府里,真回家也是去练功房。这几年,你见他进过那书房几次?闲着也是闲着。嘉宜是他妹妹,又不是外人,借他书房看本书而已,他肯定会同意。”

    沈氏点了点头,心说也是。

    长宁侯这次发话之后,韩嘉宜开始去书房。离她的院子不远,就有一个书房,如同长宁侯所说的那样,可能闲置已久,除了仆人洒扫,不见其他人。

    书架的书摆放得整整齐齐,书桌上一张纸都没有,砚台看着也像是长久未用了。

    不过韩嘉宜并不在意这些,她去书房主要是为了查阅资料。

    这日午后,她誊写整理之际,想到一个不大确定的典故。她略一思忖,暂时收起书稿,起身就去书房。

    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她想看的典故。她心中一喜:“找到了。”

    将这个典故牢记于心,她把书放回原本的位置,刚转了身,就听“吱呀”一声,虚掩着的门被人推开。

    她下意识抬头,虽然对方逆着光,但她仍一眼看出这是大哥陆晋。她心头一跳:“大,大哥?”

    尽管她来此地看书,是长宁侯亲口应允过,她也没碰任何不该碰的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大哥的这一瞬,她竟有一种私入禁地的心虚感。可是,这就是一个闲置的书房啊。

    陆晋也看到了她,他挑眉,有些许意外:“你在这儿做什么?”

    看了她站立的位置以及她将放未放的手,陆晋思绪急转,想到那天夜里她可怜巴巴跟他说,想去书房找书,结果灯被风吹灭了的场景。他声音略微缓和了一些:“你来找什么书?”

    上次律书,他不是都让人给她送去了么?

    “就,随便找个典故。”韩嘉宜轻声问,“大哥是要用书房么?”她伸手指了指门口:“我这就走。”

    陆晋眉心几不可察的一皱,又很快松开。他今日回家,本是要去练功房的。行至附近,见书房的门虚掩着,他心念微动,信步而至。不想竟是继妹嘉宜在此地。

    午后的阳光洒在小姑娘白嫩的面庞上,她明丽清亮的眸中亦是光华流转。然而她就那么俏生生站着,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她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和不安。他只问了两句,她便作势要走,似是他欺负了她,要赶她走一般。

    这感觉教人隐约有些不舒服。

    陆晋垂眸,轻声道:“你看你的,走什么?”他本欲直接掉头就走,可转念一想,那样倒有几分像是因为她的缘故拂袖离去了。于是,他走了两步,将书架上整整齐齐的书又整理一下,慢悠悠道:“又不会妨碍到我。”

    韩嘉宜抬眸瞧了他一眼,心说,我已经找到了我要看的典故,本来就是要走的啊。他这么一说,她反倒不好立时走开。她定了定神,正欲开口,忽听大哥问道:“喜欢看书?”

    “嗯?”韩嘉宜忖度了一下,“也谈不上喜欢,就是闲着没事,看书解闷。”

    陆晋点一点头,暂时停下手上无用的动作:“前几天你二哥给我两本书,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拿去看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陆显曾经说过那两本书是要给嘉宜的。

    “大哥是说……”韩嘉宜心头一跳,不是那两本《宋师案》吧?她摆了摆手,轻笑道:“那是二哥给大哥的,我怎么能……”

    陆晋长眉一挑:“话本子罢了。一家人,不必分得这么清楚。你想看就拿去看。”他停顿了一下,提醒道:“只不过这两本书,消遣可以,不能当真。”

    “怎么说?”

    陆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情节跌宕起伏,文笔过得去,人物也能立得住,但案件明显不符合常理,一看就知道写书的人没接触过刑狱诉讼之事,全凭道听途说生编硬造。”

    韩嘉宜只觉得好似有一盆冷水兜头泼来,浇得她整颗心冰凉冰凉的。她年纪轻轻以“澹台公子”的名义,凭借《宋师案》扬名,听到过不少夸赞。这样被人当面形容“生编硬造”,还是头一遭。

    她有些委屈,有些惭愧,还隐隐有些不服气。不过她却无法为自己辩驳,她的确没接触过刑狱诉讼之事,《宋师案》里的不少案件,确实是她自己虚构出来的。

    “当然,话本子,消遣而已,与事实有出入也算正常。你……”陆晋抬眸,诧异地看着继妹,见她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心里微微一动,继续说道,“你要是感兴趣,改天我让人给你送去。”

    她们两人一个第五,一个第九,还好都没垫底。

    韩嘉宜点头:“是极。”她对于第五这个成绩还算满意。在她不擅长的领域内,四十九个人中排名第五,可以了。

    东平公主说话时忍不住去瞧韩嘉宜,见其神情淡淡,眉目间隐含笑意。她暗暗点头,心想:心性不错。刚从睢阳到京城,亲临这样的场面,丝毫不见怯意,举止大方得体,甚好甚好。

    少时诗会结束,东平公主让众人随意玩乐。大家三三两两,或是讨论诗词,或是赏花说笑。

    沈芳和自己未来的小姑子顾令绾低语了一会儿,红着脸来向韩嘉宜告别:“我有些事情,要先回去,你们在这儿能照顾好自己么?”

    表姐脸上的羞意和顾令绾眼中的促狭,让韩嘉宜瞬间了然:唔,似乎是和未来的表姐夫有关?她点头:“当然,表姐不用担心。”

    然而沈芳先行离去没多久,陈静云就被人不小心将茶洒在了裙子上。满满一杯茶倾在了腰腹间,绛紫色的裙子上水渍形成了云纹,看着倒不算明显,但湿衣沾身,格外难受。

    那个闯了祸的李四姑娘脸色苍白,眼中含泪,道歉谢罪,甚是自责,又手忙脚乱拿着帕子去擦拭。

    陈静云心里有气,但是面对着一个花容失色的姑娘,也不能发作,只轻声道:“没事没事,你不要在意,我也没有伤着,只是脏了衣裳而已,回去换了就是了。”

    不过到底是有些遗憾,她参与这种场合不多,可惜今天还有了这么一遭。还好诗会已经结束,此时离开也不算失礼。——这个时候再向旁边丫鬟讨要替换的衣裳,倒显得多事,还不如走了干净。

    韩嘉宜知道静云现下狼狈,不适合再待在这儿,正要陪她回去,忽然被东平公主身边的大丫鬟叫住:“韩姑娘,公主请你过去说话。”

    韩嘉宜诧异:“公主?”公主找她做什么?

    陈静云想了想:“公主叫你,你就赶快过去啊,别让公主久等。”

    “那你呢?”

    陈静云叹一口气:“我在这儿等你呗。”

    “你穿着湿衣裳,怎么会好受?”韩嘉宜皱眉,“这样,你先回去换衣裳,别等我了。”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啊。”陈静云急了,“再说,我坐着车走了,等会儿你怎么回去?”

    她们两人是同乘一辆马车来的。

    韩嘉宜笑笑:“放心吧,这么多人呢,不会把我丢在这儿。随便跟人趁一辆,也就回去了。实在不行,要是我到了酉时还没回去,你再让人来接我就是了。”

    陈静云心说有理,她穿着湿衣裳也确实不舒服,就点头:“那成,我先回家,你快过去吧。”

    两人匆匆作别,韩嘉宜随着大丫鬟去见东平公主。

    东平公主笑道:“你从睢阳来,想必对睢阳的风土人情很了解了。”她缓缓向室内走去,边行边道:“驸马的老家也在睢阳,你跟我说一说睢阳的事情吧。”

    韩嘉宜站在她身侧,心内狐疑,却还是含笑略略讲了一些睢阳的事情。

    她自小在睢阳长大,对睢阳的风土人情自是了如指掌。此时轻细语讲来,让人心驰神往。

    东平公主听她说话的同时,观察打量她。嗯,相貌不错,才华也有,言谈举止也挑不出错,是个挺好的姑娘。若说不足,大概是她的出身吧。长宁侯的继女,还是差了一些。

    韩嘉宜不知道东平公主心中所想,只当是公主真的好奇睢阳风物。爹爹还在世时,也曾带着她在睢阳城内游玩。此时讲着,不免思及旧事,生出思乡的情绪。

    她几分怅惘,几分怀缅,不知不觉说了好一会儿。东平公主似是很感兴趣,耐心听着,韩嘉宜不自觉也放松起来。

    等她告辞离去时,已经过了许久。参加诗会的姑娘不知何时,都已离去。原本停靠在门口的马车,也都不见了。

    韩嘉宜轻叹一口气,又看看天,现在还不到申正,距离她和静云约定的时间还有近一个时辰。是要在这儿继续等呢,还是劳烦公主的人呢?

    “嘉宜妹妹,你怎么还在这里?”一个略带惊喜的声音忽然响起。

    韩嘉宜回头一看,见这人一身宝蓝色长衫,容貌清雅,眉目间隐含笑意,正是书坊的大东家平安郡王郭越。她略一思忖,福身行礼:“王爷。”

    她念头转的极快,郭越是东平公主的侄子,出现在这里好像也不算奇怪。

    “怎么又叫王爷,上回不是还叫我郭大哥吗?”郭越笑问。

    他方才又同姑姑说了会儿话,听姑姑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对嘉宜颇有好感。虽然东平公主不是夸他,但他心里的喜悦不亚于自己被姑姑称赞。刚同姑姑告别,就看到了韩嘉宜,他心情大好。不等她回答,他又问:“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韩嘉宜也不瞒他:“我在等马车。”

    郭越沉吟:“等马车?那要等到何时?正好我也要回城,我送你一程吧。”

    “这不妥吧?”韩嘉宜下意识就要拒绝。

    “这有什么不妥的?你是陆二的妹妹,也就跟我妹妹差不多。难道你还要跟我避嫌?而且我还有关于《宋师案》的事情要问你。”

    韩嘉宜估摸了一下从这里回城需要的大致时间,又听他提到《宋师案》相关事宜,就点一点头:“那就多谢王爷了。”

    “都跟你说了,别叫我王爷。”郭越摸了摸鼻子,“你怎么跟表哥一样?”

    连陆二都敢唤他一声郭大的。

    平安郡王的马车很宽敞,里面布置的也大方。往常只要马车一行驶,郭越就困意顿生。但今天,他格外精神,话也多了不少:“你是怎么想到那些故事的?”

    这话韩嘉宜不好回答:“就那么想到了呗。”她眨了眨眼,忽然想到了什么:“王爷知道了?”

    她还以为二哥帮她瞒着呢。

    郭越瞧她一眼,乌黑好看的眸中隐含笑意:“又不难猜。陆二的妹妹,怎么可能是澹台公子的丫鬟?而且你的字秀雅大方,一看就是姑娘写的。你的手稿我看了三遍,还能猜不出来?”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没有作声。不过得知不是二哥说出去的,她心里到底舒坦了不少。她想了想,轻声道:“王爷聪慧,只是这件事,能不能请王爷帮我隐瞒?我,我不想给别人知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不想她写话本子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郭越一愣,继而笑道:“你化名为澹台公子,我就知道你不想旁人知道,又怎会大张旗鼓地说给大家知晓?”

    韩嘉宜点头:“如此,便多谢王爷了。”

    “那你拿什么谢我?”郭越随口道,“要不,你也替我写一个……”

    他话音未落,马车猛然停了下来。

    韩嘉宜身体不自觉前倾,脑袋“砰”的一声,撞上了他的肩膀。

    坚硬的触感让她倒抽一口冷气,眼泪随即流出。她下意识拿了手去轻揉碰触到的地方。她想,额头肯定红了,说不定还会肿。

    郭越慌忙问:“怎么了?不要紧吧?”

    却听车夫高声禀道:“王爷,是锦衣卫的陆大人。”

    韩嘉宜心里一动:大哥?

    此时郭越已经掀开了车帘,果见一辆马车停在他们不远处。

    陆晋双眉紧蹙,向他们看了过来。

    郭越跳下马车,笑着打招呼:“表哥这是去哪里?”他想了想,又道:“我正要送嘉宜妹妹回城呢。”

    韩嘉宜拨弄着额发,努力遮住被碰到的额头,也跟着下了马车,态度恭谨:“大哥。”

    少女眼睛红红的,分明是刚哭过,额发也比平时凌乱。

    陆晋心里一沉,眸色转冷,沉声道:“多谢王爷,不过剩下的路程就不麻烦王爷了。我正好要回家,我带她回去。”他说着视线转向韩嘉宜:“嘉宜,过来。”

    然而她也只是这么想想,她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从陆晋的角度,他能看到他这个新妹妹耳根都是红的,耳垂上戴着的碧玉丁香耳坠微微晃动,在灯光下发着碧莹莹的光。他眸光一闪,移开了视线。

    沈氏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她含笑招呼女儿:“嘉宜也吃,看合不合你口味。”

    这是特意给她准备的。

    “合。”韩嘉宜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却听自己右边的陆晋轻笑一声。她瞬间气血上涌,尴尬得无所适从。

    沈氏不知其中缘故,只笑道:“你还没尝呢,又哄我。”

    长宁侯也笑了:“吃饭吃饭。”见他动筷,其余人才拿起了筷子。

    韩嘉宜右边坐了一个人,她不用转头,眼角的余光就能看见他的侧脸。她这一顿饭吃的小心翼翼,也没有心情去仔细辨别娘亲特意给她准备的菜肴是否可口,只低头吃自己面前的菜。

    好不容易大家都搁下筷子,韩嘉宜暗舒一口气。

    长宁侯犹豫了一瞬,才问道:“晋儿,下个月老夫人过寿,你能把那一天给腾出来么?”

    正在出神的韩嘉宜闻言抬眸看向长宁侯,心中一动:要儿子给他祖母祝寿,本是很平常的要求,怎么侯爷看着十分小心的模样?是怕陆晋不答应么?锦衣卫指挥使这么忙啊。

    她不由地瞧了陆晋一眼。

    陆晋黑眸沉了沉,神情淡淡的:“当然能啊。”他静默一会儿,勾了勾唇,笑得云淡风轻:“父亲还有别的吩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