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破题

何事公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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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是好是坏,江水源抽了个正方。

    裁判按照惯例问道:“正反双方对辩题是否有疑问?如果没有疑问的话,请各自到准备室里准备,时间为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之后,比赛正式开始!”

    韩国仁摇着折扇貌似好心地问道:“江老弟,你知道‘目不见’是什么意思么?不知道可别硬撑着!该申请解题就要申请,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万一等会儿到了台上两只黄鹂鸣翠柳——不知所云,那才叫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江水源面无表情地看了韩国仁一眼:“这么简单的题目有什么好问的?怎么,你不知道?”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韩国仁悻悻地说道,“我只是觉得对手难得,就好像匠石可以用斧头轻松斫去鼻端薄若蝉翼的白灰,但前提是要有郢人的配合。没有郢人的配合,匠石的技法再精妙也无法施展。然而世上匠石常有,却不是谁都能当那个郢人的!”

    江水源恍然大悟:“原来你想当那个郢人?那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吧,我保证运斤成风一斧头拿下,绝不拖泥带水,让你少受痛苦早登极乐!”

    “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等会儿到了辩论场上看你还怎么嚣张!”

    说完韩国仁带着松江二中队离开抽签室,径自到准备室备战。江水源也和陈荻、傅寿璋等人来到另一间准备室,刚进屋施轩就心急火燎地问道:“社长,‘眼不见’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之前咱们听都没听过?连听都没听过,怎么跟人松江府比?”

    江水源连忙安慰众人道:“不用太过紧张,这道题应该绝大多数人都没听过,因为它出自《公孙龙子》中的《坚白论》,而且在书里只有短短的一句,即‘且犹白以目,以火见,而火不见,则火与目不见而神见。神不见,而见离’,自古以来就扞格不通。晚清经学大师、经世大学著名教授孙诒让根据《墨子》的《经说下篇》把此句订正为‘且犹白以目见,目以火见,而火不见,则火与目不见而神见;神不见,而见离’,意思才豁然而明。因为出现较晚,所以绝大多数人对这样的题目都应该感到棘手才对,不单单是我们。”

    “到底是省级比赛,连辩题都这么高大上!”曾平不禁由衷地赞叹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第一中学队曾经一场未胜、一分未得,排在全省最后一位了!遇到这样的题目,普通人连说的什么意思都不知道,还跟人怎么上场辩论?好在咱们有江学弟,再难的题目到他面前都是一盘菜。”

    傅寿璋也拍了拍脑袋:“江社长要是不说,我还以为论题出自王阳明的‘南镇观花’公案呢!”

    “南镇观花”是宋明理学中最著名的几大公案之一。据说某次王阳明与朋友同游南镇,友人指着岩中花树问道:“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王阳明回答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也就是说,你看到花,花就存在,就鲜活地开在那里;如果你没看见,那世间根本就不能存在那一树花开。——如此彻底的唯心主义,自然是马教教主及教众们极力鞭挞的对象,新朝成立以来王阳明和“心外无物”被无数次吊打,“南镇观花”也作为唯心主义的鲜活标本,几十年如一日地被挂在政治课本里示众。

    江水源笑道:“傅师兄你还别说,公孙龙子的这个‘目不见’和王阳明的‘南镇观花’公案真还有那么千丝万缕的关系!”

    刚刚江水源背诵的几句古文,听得施轩一头雾水,此时赶紧提问道:“社长,你能不能你把刚才念的那几句文言文翻译成白话?什么目见火见、火不见神见的,听得我稀里糊涂!”

    江水源把那几句话写在黑板上,然后解释道:“这几句话的大致意思是,人靠眼睛看见白色,眼睛又必须靠火光才能看见白色,但火光本身没有视觉功能,所以火光和眼睛都无法看见白色。火光和眼睛都无法看见,那靠什么来看见的呢?是靠人的精神来看见的。但单靠精神而没有眼睛和火光的话,精神本身也看不见白色,由此可见,白色是独立存在的。这是公孙龙子论证坚白离的一个例子。后人从中抽出了‘目不见’的论点,即眼睛是看不见东西的。”

    陈荻、傅寿璋等人听完之后都面面相觑:“眼睛看不见东西?这不是荒天下之大谬么!如此违背常识,怎么辨得过来?”

    “是啊,就算咱们是专业洗地,这个也洗不白啊!”

    “咱们还是正方呢!这回完了,只希望别输得太惨。”

    ……

    江水源笑而不语,等他们抱怨够了才发问道:“刚才大家都说‘目不见’违背常识,那我想问一句,常识应该是什么?”

    施轩鼓着眼睛答道:“这还用说么?当然是眼睛能看见东西!生物书上说得明明白白,眼睛是接收光线并在大脑形成影像的器官,其原理是眼睛通过把光投射到对光敏感的视网膜成像,视网膜接受光线并转化成信号,通过视神经传递到脑部,从而看见——”

    “如果松江二中队也像你这么想的话,那么咱们就稳操胜券了!”江水源竖起两个指头:“首先,这样的解释违背不得涉及现代科技的比赛规则,罚下场一两个人轻而易举;其次,国学里,尤其中医,可不是这么解释眼睛的。打个比喻来说,屋子里住人,人透过屋子的窗户往外看,你们说是人看到了外面的景色,还是窗户看到的呢?”

    “当然是人!”

    “中医也是这样认为的!”江水源双手抱肘,笃定地说道:“《黄帝内经灵枢-大惑论》中说:‘目者,心使也。心者,神之舍也。’《黄帝内经素问-解精微论篇》中也说:‘夫心者,五藏之专精也,目者其窍也。’意思就是说,‘神’是人,‘心’是房子,‘目’是窗户。窗户不能看东西,眼睛自然也不能看东西。在这种意义上,公孙龙子的观点与中医理论殊途同归!”

    “呃……”

    一直以来,陈荻、施轩等人都知道江水源很强,对于典籍掌握得很熟,没想到他现在居然打通中医与先秦诸子,将两者有机集合起来。试问其他辩论队,有谁会在攻读十三经、二十四史之余,去翻翻《灵枢》《素问》?当然,翻了也看不懂,看得懂也记不下来,最终还是徒劳无功!

    遇到这样的妖孽,看来松江二中队真的有难了!

    想到此处,淮安府中队众人精神都是一振。江水源趁热打铁道:“当然,‘目不见’除了在医学上可以找到根据之外,在哲学上也有其理论基础,比如禅宗六祖惠能的‘风吹幡动’公案,以及刚才傅师兄提到的‘南镇观花’公案,其核心都是‘心外无物’上。但怎么有机衔接起其中的思想脉络,还要咱们接下来细细磨合,确保做到无缝衔接,不至于要让松江府队抓住把柄。”

    “好!”

    扯到禅宗和宋明理学,大家能说的话就多了,不至于老是围绕着那几句目见火见、火不见神见说车轱辘话。不过陈荻还是有些犹豫,权衡再三问道:“江学弟,你说的都很在理,但是中医、哲学什么的都太遥远,而‘眼不见’的本身论证过程总让我觉得有些诡辩的味道,不那么光明正大。你能不能举个切身的例子,让我自己能说服自己?”

    江水源微微一笑:“当然可以!如果我们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又如何去驳倒对方呢?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心不在焉和熟视无睹。比如咱们上课走神的时候,眼睛明明盯着黑板,却根本不知道黑板上写的是什么。再比如咱们每天上学放学走同一条路,走了两三年,大多数时候路两边的东西咱们是视而不见的。不知师姐有没有这种感觉?”

    “有、有、有,确实存在这种情况!”陈荻连声答道。

    “这就是‘目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