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小冒失鬼,这下子你可是自我!”
但是这位勤恳的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已经从他的手提包里扯出一张纸和一把尺子,他照着班数在纸上划起线,并且问每班的班长班上有多少人,没一个班长能说出准数来的。他们只能把笔记本里信笔写下的一些模模糊糊的数目字提供给比格勒尔。
卢卡施中尉头一个跳出参谋车。他走到帅克坐的那节敞车。
“到这儿来,帅克,”他说。“别说傻话了,来,我有点儿事问你。”
“长官,我很乐意奉告。”
卢卡施中尉把帅克带走,他对帅克瞟了一个十分怀疑的眼色。
撒格那尔上尉的讲解大大失败了。在他讲解的时候,卢卡施中尉正发挥着一些作侦探的本领,这也并不费事,因为他们动身的前一天,帅克曾对卢卡施中尉说过:
“长官,营指挥部有些专门给军官看的书,是我从联队办公室取来的。”
这样,他们迈第二道铁轨的时候,卢卡施中尉就直截了当地问他说:
“你认得刚赫弗尔吗?”
“他是谁呀?”帅克很感兴趣地问道。
“一个德国作家,你这个大傻瓜!”卢卡施中尉回答说。
“长官,谢天谢地,”帅克带着殉道者的神情说。“可以说,我什么德国作家也不认识,我曾经认识过一个捷克作家,一个叫拉迪斯拉夫-哈耶克的。他给《动物世界》写过稿子⑷。”
“听着,别来这套。”卢卡施中尉插嘴道。“我问你的不是那个。我问你的只是:那些书是不是刚赫弗尔作的,你注意到没有?”
“您说的是我从联队办公室取来送到营指挥部的那些书吗?”帅克问道。“噢,对啦,足足装了一口袋,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搬到连部办公室去的。后来把我那些书翻了翻,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给养军士对我说:‘这是上卷,那是下卷,军官们知道应该看哪一卷。’因此,我心想,他们一定都发了昏,因为谁要是想从头读《神甫们的罪孽》这样一本书,或者不论什么书,他们一定得从上卷读起。因为咱们不像犹太人那样,从后往前读⑸。所以,长官,您从俱乐部回来以后我就给您打电话,把这些书的事报告给您,问您是不是战争期间事情都颠倒了过来,书也得从后往前读:先读下卷,后读上卷呢?您叫我不要再说废话。于是我又去问咱们的给养军士万尼克,因为他在前方有过些经验。他说,军官们大概以为战争就像是他妈的一场野餐,随身还带着一般的读物,就像是出去避暑似的。他说,他们在前线没工夫看书,因为总得跑路。所以,长官,我只把这故事的上卷送到营部办公室去,其余的我就给留在咱们连部办公室啦。我的意思是等军官们读完了上卷再发给他们下卷,就像图书流动处那样,可是命令忽然来了,说我们就要开拔,通知全营把其余的书全送到联队贮藏所去。”
帅克缓了口气,然后接着说道:
“长官,那些贮藏所里各式各样玩意儿都有。布迪尤维斯教堂唱经班领唱人戴的那顶礼帽也在那儿,就是他入伍时戴的那顶。”
“喂,帅克,”卢卡施中尉长长叹了口气说,“我告诉你,你的乱捣得太大了,你自己还不明白呢。我叫你白痴都叫腻烦啦。我简直找不出话来形容你。我要是管你叫白痴,那就完全是给你戴高帽子,事实上就是这样。不论什么时候,不管他们说到那本书的什么话,你都不要去理会。你什么也没听说过,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记不得。好,现在你回到你的敞车上去,对万尼克说,他是个糊涂蛋。我已经告诉过他三遍把士兵的准确数目报上来。今天我需要那些数字的时候,我只能用上星期的旧名单。”
“好吧,长官,”帅克喊了一声,就不慌不忙地朝他的敞车走去。
“军士,”帅克坐回原地方以后,说道,“我觉得今天卢卡施中尉的脾气很好。他叫我对你说,你是个糊涂蛋,因为他已经告诉过你三遍把这里士兵的人数告诉他。”
“老天爷,”给养军士万尼克生气地说道。“我一定得治一治那些混账的中士。他们懒得把各班的人数报告给我,那能算是我的错儿吗?我他妈的怎么能猜得出有多少人呢?我敢说,咱们这个先遣队太妙了。可是我早就料到,早就料到啦。我准知道一切都会弄得乱七八糟的。今天厨房里少了四份配给,明天又多出三份来。他们也不通知我一声有人进了医疗所没有。上个月我的名单上有个叫尼可迪姆的家伙,到发饷那天我才知道他已经得急性肺结核死在医疗所了。他们一直还替他领着配给。还发过他一套军装,可是天晓得那套军装跑哪儿去啦。中尉管不好他的连队,临了儿还骂我是糊涂蛋。”
在这以前没多久,撒格那尔上尉跟候补军官比格勒尔曾有过一段非常紧张的谈话:
“你真奇怪,比格勒尔,”撒格那尔上尉说,“五两匈牙利香肠没发,你怎么也不马上来向我报告呢?我只好亲自去调查为什么大家都从贮藏所转回来。军官们也回来了,这样一来,好像命令都是空话。我交代的是:‘按连到贮藏所去,一排排地发。’那意思是说,要是没有配给可发,士兵也同样一班一班地回到火车上。我告诉过你,要维持秩序,可是你撒手不管。我想你大概也乐得不发配给香肠,省得你绞脑汁一份份地去数。”
“报告长官,士兵没领到香肠,每人领到了两张带图的明信片。”
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就把两张这种明信片作为样品送给营长看。明信片是维也纳战史资料馆发的,馆长是魏努维支将军。一面是一幅俄国兵的漫画,画的是一个长了乱蓬蓬的胡子的俄国农民,被一个骷髅拥抱着。下面写着:
把背信弃义的俄国人扫荡干净的那一天,就是我帝国皆大欢喜之日。
另外一张明信片是日尔曼帝国发出来的,那是德国人给奥匈帝国战士们的慰劳品。上边印着一句格言,s,⑹下边画着爱德华-葛雷爵士⑺吊在绞刑架上,下面有奥国和德国的士兵各一人,愉快地敬着礼,另外还附上由格林兹的《铁拳》那本书里摘录下来的一首诗。德国报纸说那本书里的妙句就像一下下抽打的鞭子一样,充满了轻松愉快的幽默和叫人无法不笑的俏皮。下面这段就是其中的一鞭子。
葛雷
绞刑架应当举得让人人看到,
这时上面吊着个爱德华-葛雷爵士。
这件事老早就应该发生了,
那么为什么没有呢?你必须知道
所有的树都不肯当绞刑架
让这个犹大⑻吊在上头。
撒格那尔上尉看完了这件“轻松倘快的幽默和叫人无法不笑的俏皮”的样品,就回到参谋车上去了。那里除了候补军官比格勒尔以外,都在玩纸牌。候补军官比格勒尔正在翻看着一叠刚动手写的稿子,都是关于战争的各个方面的,因为他的野心不但是要在战场上出人头地,并且还想成为一位杰出的文学家。他的著作标题都很响亮,不过写出来的还仅仅是标题而已。其中包括下面这些:
参与大战的军队的性质;谁发动的战争?奥匈政策与大战的诞生;对战争的观察;对群众讲演大战的爆发;对于政治及战争的感想;奥匈帝国的光荣之日;斯拉夫民族的帝国主义与大战;战争文件;有关大战史的文件;大战日记;大战日志;大战时期中的本王朝;在作战中的奥匈帝国内各民族;我在大战中的经历;我的从军日记;与奥匈帝国的敌人如何作战;胜利属于谁?我们的军官和士兵;我军士兵值得推崇的事迹;奥匈英雄录;铁旅;我的前方书简集;野战军手册;奋斗之日与胜利之日;我的战地见闻录;在战壕中;军官自述;敌机与我军步兵;战斗之后;我们的炮兵——祖国忠实的儿女们;战争的攻势与守势;铁与血;胜利或死亡;被俘的我军英雄。
撒格那尔上尉检查过这些以后,就问候补军官比格勒尔他究竟想搞些什么名堂。候补军官比格勒尔打心头高兴地说,每个标题都代表他预备写的一本书。有多少标题,就有多少本书。
“假使我在前线阵亡的话,长官,”他说,“我总想身后留下点回忆录之类的遗作。”
撒格那尔上尉把候补军官比格勒尔领到窗户跟前。
“看看你还有些什么别的。我对你这些事儿非常感到兴趣,”他带点讥讽地说。“你藏在军便服里面的那个笔记本写的是什么呀?”
“没什么,”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回答说,脸上羞怯得像个姑娘。“长官您自己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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